石头上的美食

2024-01-30 11:30:26 作者:任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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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切地说,石头上的美食,就是我记忆中的石子馍,它酥香美味,同时也凝结着我对故乡和亲情难以言表的依恋。

石子馍是流行于关中一带的传统烙制食品。陕西历史底蕴厚重,即便街头巷尾的一味小吃,动辄就是上千年历史,其中历史最久远的恐怕要数具有“活化石”美誉的石子馍。我第一次品尝石子馍大概七八岁,那时懵懂,只顾贪恋口腹之欲。说起石子馍,首先绕不开大伯的故事。

我记事之初,隐约听说远房一位大伯在关中给人家当儿子去了。这消息在偏僻的塞上小乡村不啻于炸响一声惊雷——在尚未开化的乡村,这是一件大事情,仿佛“丧师辱国”一般,令人所不齿。大伯是二爷前妻所生,没念一天书,夹缝中生存,自小养成老实木讷的性格。大伯在富饶的关中平原扎下根后,回乡探望过一次。记忆中,大伯丝毫没有衣锦还乡的豪情,一张苦瓜脸,局促不安地搓着两只手。后母和已成年的兄弟姐妹皆对他爱答不理。大伯一身寒酸,背着一个很大的面口袋走进院子里,见谁都挂着一抹谦卑的微笑。我们几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热情地凑上去,那个年月的乡下孩童对自己认知范围之外的事物总是充满了好奇心。

大伯见我们迎上来,似乎很高兴,激动万分地摸摸这个娃子的脑袋,揪扯一下那个丫头的羊角小辫,操着一口蹩脚的关中方言呐呐地说,都长高了好大一截。他慢慢解开面口袋,将袋子里的石子馍一个个摊开在硕大的碾盘上,一股子香喷喷的麦香味,仿佛一双奇异的翅膀煽动着我们饥饿的肠胃。大伯慷慨地给围着他的每个孩子都发了一个石子馍。那时节物资匮乏,家家户户缺吃少穿,逢年过节才能见到一星半点的白面。我手里的石子馍呈烧饼形状,焦黄鲜亮,酥香扑鼻。尽管很馋,但我舍不得一口吃掉,只是含在嘴里一点一点地咂摸,石子馍外酥内软,咸香可口,脆、爽、酥、香、咸,五味俱全,令我们回味无穷。此后,大伙儿就特别盼着大伯回来,那一口袋酥香的石子馍成了我们对亲人最牵挂的念想。

风中总有消息传来,先说大伯在关中定居后,很快娶了一位模样俊秀的女子为妻,不久生了两个女儿,大家为大伯很是高兴了一阵儿。几年后,噩耗突至,大妈得急病猝死了!我们想象着大伯突然塌了的天空,支离破碎的生活,不免十分伤感。对石子馍的思念也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悬在半空中。不久,大伯携带两个女儿和一点可怜的家产回来了。大伯和两个操着秦腔的女儿,被一种灰塌塌的神情笼罩着。尽管这次大伯像往常一样,也带着一口袋石子馍分发给我们,不知为什么,却咀嚼出了一丝苦涩的滋味。长大后,我到外面求学工作,很少再回故乡,但故乡的消息总是有所耳闻。据说大伯17岁的大女儿在西安小饭馆打工时,不顾父亲反对,毅然嫁给了大她十多岁的老板。后来又听说大伯的小女儿也结婚了。不过两个女儿的婚姻都不美满,令大伯揪心不已。时隔不久,噩耗又至,说小女儿受到家暴后突然暴毙。我们又替大伯捏了一把汗,不知可怜的老人是否能经得起生活一重又一重的打击。

岁月的旅痕恍如作家的大手笔,轻轻一挥,人物的命运就随着剧情的发展跌宕起伏。随着大伯的猝然离世,我对石子馍的美好思念,也随着童年的时光,水一样流走了。但是刻在骨子里的石子馍情结,今生无法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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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得知我嗜好吃石子馍,每次来西安都会带着几包石子馍。有时得知我去拜年,早早就买回来准备给我带走。有一种石子馍,与大伯拿回来的口感味道几近。还有一种包馅石子饼,我尤喜欢,石子馍内包有红糖、芝麻,与炒熟的白面、熟麻油拌馅,咬一口,满嘴甜得流蜜,仿佛过着甜日子。大姑说是知道我爱吃,专门买的临潼石子馍。

临潼石子馍可谓甲陕西。大姑年轻时在临潼工作,熟悉临潼石子馍的做法。她说须得白面精粉,放入油盐调料,或鲜花椒叶,制成铜钱厚薄的饼胚,洗净的小鹅卵石在锅里加热,饼胚置于石上,上面再盖一层从锅里舀上来的热石子,烙制而成。这种石子馍凹凸有致,色泽焦黄鲜亮,咬一口,油酥咸香,美味无比。在临潼,农家几乎每户都有专用烙制石子馍的石子模具,由于经年累月使用,那石子也是油黑锃亮,异常好看,宛如镀上了一层时光釉色。

小小石子馍,具有明显的古代石烹遗风,蕴藏着中华民族无尽的智慧和烹调秘密,其制作工艺可远溯到石器时代。据说神农氏首创农业生产,教人食谷。然谷物粒食,不宜于火上直接烧烤,于是先民就发明了“石上燔谷”之法。这种石头上的美食有古意,不但临潼石子馍享誉三秦大地,就是大荔和富平的石子馍也绝不容小觑。据唐代李吉甫《元和郡县志》记载,唐元和年间,同州府(今大荔县)以石子馍向皇室进贡,当时称作鏊饼。到了明万历年间,吏部尚书孙丕扬乃陕西富平人,也把石子馍带到京都。清代袁枚《随园食单》称石子馍为“天然饼”。大概是取其制作淳朴天然之意吧。

我曾品尝过刚出锅的石子馍,那种绝美滋味,堪称销魂。那年去临潼出差,走过距华清池不远的一条街道,发现一街两行全是石子馍店铺,油亮亮的黑石子,和古朴的制作方法吸引了我的眼球。我走进一家店铺,驻足凝神观察半天。那一张张薄薄的饼胚经过滚烫的小石子上下夹击,迅速鼓胀起来,变黄即可出锅。店家为了吸引客人的购买欲望,破例让大家先尝后买。趁热入口的石子馍,外酥里嫩,散发一种奇异的焦香味,混合着食盐、花椒叶与小茴香的味道,简直馨香无比。我含在嘴里,越嚼越有味,一下子买了十大包。

疫情伊始,大姑骤然染病离世,由于小区隔离,我甚至没有机会去送她最后一程。待我再次踏进大姑家熟悉的住所,已是人去楼空。再也没有悉心的叮咛与问候在耳边响起,再也无人为我备下几包酥香扑鼻的石子馍。正在惆怅之际,“石子馍哎”,小区外边一阵小贩的叫卖声灌进耳里,我不假思索地走出去买了两包。掰开细细嗅着那石子馍散发出的阵阵醇厚酥香味,一种久违的亲切感袭面而来,瞬间启开了一段尘封的记忆。大伯和大姑,曾以美食,以深爱,悉心呵护过我的亲人,一个个已飘然远逝,环顾空荡荡的房间,不禁泪湿衣襟。

责任编辑:陈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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