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画记忆

2024-02-23 14:51:06 作者:任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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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过年,我身体中的另一个自己,便飞回黄土高原北部那个小村庄,流连沉醉在熟悉的老屋里,轻抚墙上的陈年旧画,细嗅故里浓郁的年味,蛰伏于时光深处的温情记忆,便像团扇一般徐徐打开了。

从小喜欢年画,是受母亲的影响。最初的记忆里,墙壁最醒目的地方张贴着一张年画,那是一个扎着朝天髻的小女孩,白里透红的脸蛋,眉目清秀。母亲说我就是她照着那个小女孩的模样生的。对于母亲的话,我信以为真,便一遍遍端详着那幅年画,倍感亲切,仿佛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母亲喜欢买连年有鱼、五谷丰登、五子夺魁等喜庆的年画,它们图案简洁,画风古朴且清新,令人赏心悦目。后来我长大了点儿,识了不少字,父亲开始有意识地买一些经典文学年画,有《三英战吕布》《智取生辰纲》《武松打虎》《红楼梦》《西厢记》……我那时个子特别矮小,常常仰着头沉醉在每一幅年画中。

《红楼梦》系列年画中有一幅《老寿星偕众娇娃赏雪芦雪庵》,画面中的人物栩栩如生,有贾母、黛玉、探春、宝钗、鸳鸯等。我最爱林黛玉,一袭白色曳地斗篷,将她的姿容衬托得愈加清丽出尘。正是缘于那幅年画,我喜欢上了《红楼梦》。我也曾痴迷地站在《三英战吕布》的年画前,恳求父亲再给我讲述一遍三国故事。我尤喜欢“赵云截江夺阿斗”那幅年画,充满侠义情长的故事,令我深深着迷。有一幅《梁红玉击鼓退金兵》,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梁红玉,一度成为我们姐妹膜拜的偶像。那时,我和二妹都幻想着能拥有像梁红玉那样的一件大红披风。在一个三九寒冬的上午,二妹异想天开地将包裹弟弟的红色绸缎斗篷披到肩上,赤脚踏着夏天的塑料凉鞋,自称红娘子。弟弟当时尚在襁褓中,那件斗篷之小,可想而知。这件短小得有点难堪的斗篷,并没有影响二妹冲天的豪气,她兴冲冲地满村子调兵遣将,麾下很快纠集了一帮左邻右舍的孩子。当她在厚厚的冰滩上清点兵将时,母亲追来将小斗篷收走了。二妹的脚丫子被冻成了紫茄子,她的女侠梦在一片凄惨的哭声中破灭了。而我却在痴迷观赏年画时,心头逐渐葱茏出一腔瑰丽的文学梦。

后来,我不满足于只盯着自家墙上的年画,而是将阅读视野延伸到隔壁奶奶家、二奶和三奶家,还有村庄里更多的庄户人家。奶奶家喜欢张贴门神秦琼敬德、灶爷、财神、观音、八仙、寿星等充满吉庆色彩的年画。二奶三奶家有一帮半大孩子,喜欢张贴颇具时代色彩的电影年画,其中《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红色娘子军》《青松岭》《小花》……印象深刻。从小年那天开始到过年的那一个礼拜,我一路挨个看过去,几乎能看完全村的年画,其中的戏曲人物、耕织农作、民间传说、历史故事、花卉、动物、仕女、娃娃、风景尽收眼底,令我大开眼界。村庄里每一户人家都敞开大门欢迎我观看墙上的年画,仿佛很乐意展现他们家殷实的光景日月一般。我从每一幅年画里,看到了故乡厚道质朴、无拘无束的敞亮性格。喜欢看年画,于我而言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精神享受,应该说那段流连年画的童年时光,恰恰是一段精神觉醒的旅程。

母亲把年画买回家,一般先不让我们打开看,生怕小孩子家笨手笨脚把年画给撕烂了。贴年画那一天是我们翘首以盼的,母亲终于允许我将新买的年画一幅幅展开,然后选择哪一幅该贴在屋子正中间,哪一幅贴在左边,哪一幅贴在右边。母亲举着画在前边张贴,我端着一大碗面粘子紧跟在后,还要不时在远处观望张贴的位置高了或低了。新买的年画全部贴完后,再选择几幅隔年旧画,贴在容易烟熏火燎的炉灶上方。仿佛为了犒劳我似的,母亲每年都要把我的“学习优胜者”“三好学生”等奖状,挨着年画贴到墙上最显眼的地方。女儿获得的荣誉,就是母亲的骄傲。那一刻,我在邻居和妹妹们羡慕的眼神中,变成了优秀的“别人家的孩子”。母亲说年年贴年画,是为了祈求来年的平安祥和。而母亲贴奖状的样子比贴年画更加虔诚认真,好像她贴的不是奖状,而是在责任田里种植了满眼望不到头的绿色希望。

每次贴完年画后,我们家刹那间焕然一新,一孔简陋且黯然无光的窑洞在色彩缤纷、错落有致的年画的映衬下,瞬间变得满室生辉、春意盎然。夕阳西下,待一切收拾妥当后,母亲这才像变戏法似的拧开新换上的100瓦灯泡,平时逼仄拥挤的屋子,瞬间变得宽阔了,亮堂了,仿佛灰头土脸的汉子有了饱满的精气神儿。在这个更加舒适宜居的空间里,年味被渲染得分外醇厚,随着亮堂堂的光线四散弥漫开来。

贴上新年画的那些日子,母亲很少发脾气,她布满细密皱纹的脸庞上,始终绽放着温婉的笑意,看上去也像一幅喜庆祥和的年画。母亲要忙年,依然一刻不闲地忙进忙出。而我则有了大把的时间沉浸在静观年画的美妙享受中:品读侠义故事,观察画中人物几欲鲜活的各种神情,欣赏色彩鲜艳的各式各样的服饰。我看了又看,百看不厌,甚至曾举着图画本,拓着年画认真描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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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年长,母亲便安排我去城里买年画。奶奶和二奶三奶家也要求我顺带着给他们买几张年画回来。我欣然领受了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根本顾不得赶集来回要跑六十里山路的辛苦奔波。逢集日,晨曦初升,我随着村里赶集的人出发了,一路上只顾着大步流星地赶路,不到两个小时就抵达了县城的年画市场。说是年画市场,其实就是新华书店附近一个简陋的年画摊子,在较为宽阔的街道上,横七竖八拉扯着一些绳子,上面用夹子分门别类悬挂着五彩缤纷的年画。在我眼中,这分明是一个琳琅满目的大世界。我一边观赏,一边仔细挑选,买了《八骏图》《梅兰竹菊》《昭君出塞》《听琴》《一丈青生擒王矮虎》……我顺便给奶奶家买了《松鹤延年》《仙姑拜寿》,给二奶和三奶家买的无非是领袖人物,还有光鲜明艳的影视明星。武松打虎,我给换成了浪子燕青,门神我也给他们换成了解珍解宝,因为我早已看厌了秦琼敬德横马立刀的凶神模样。那天,我在年画摊子上看得眼花缭乱,竟然忘记了母亲嘱咐我到父亲单位上寻他的事情。

纸上乾坤大,画里岁月长。不知不觉,我已过了耽于幻想的年龄,年画也渐渐淡出了我们的生活,但我始终没有忘记被年画装点的旧日时光。正是因了它们的存在,人们有了精神的归宿,物资匮乏的日子也变得斑斓、隽永、有滋有味。

春节期间,我又想起了那段迷恋年画的旧时光,想起了那个小小的自己——站在贴满年画的墙边,久久仰望。

责任编辑:陈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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