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杨柳,灞桥西,去日同君上柳堤。
又是一年春风绿,灞水桥边折柳枝。那摇曳在唐宋文人笔端的千年的灞桥柳,承载了离人惆怅的灞桥柳,该是怎样曼妙的身姿,在习习春风中,轻拂汤汤灞水,依傍十里堤坝,空灵且青翠,迤逦成一阕活泼婉约的小令。
初春的清晨,昨夜恰巧下过一场淅沥春雨,灞水两岸朦胧中的一带烟柳缭绕着薄薄水雾,如梦如幻,如诗如画。渐渐走近,才看清那一株株碧绿的柳树,垂着长长的柳丝,只此青绿,俨然长袖细腰的女子,身着一袭曳地绿裙,扭动纤细腰肢,曲尽身姿的袅娜与娉婷。满枝满叶新雨后的露珠,仿佛女子身上佩戴的玉坠银饰,又宛如她们满腹的惆怅化作点点晶莹的泪珠。而那轻柔摇曳的柳丝,则更像女子垂散着长长的秀发,面对如镜的灞水轻轻梳理。像是舞娘在轻舒绸带,曼妙舞动,临水照花。有风轻轻拂过,晨光中,柳叶霎时映出一层晶晶亮色,灞桥两岸的绿柳自又舞出一番别样意韵,宛如贵妃“霓裳羽衣”,又像敦煌“琵琶反弹”壁画,迷离的意象,幻作倒映水面的迷人倩影……
在关中八景中,我曾轻抚华岳仙掌,陶醉骊山晚照,跋涉太白积雪,嬉戏曲江流饮,聆听雁塔晨钟,徘徊咸阳古渡,穿梭草堂烟雾,唯独面对这两岸灞柳风雪,情不自禁一声兴叹。每到暮春时节,灞桥之畔总是绿柳低垂,柳絮飞舞,宛如漫天雪飘,委实是秀色争春,秀色夺人。“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韩愈的早春诗,引领我们漫步长安春景,满城烟柳曳地,处处新绿处处景。每年春天,观柳者如云。无论皇宫御道,农家田舍,城南的“细柳营”,还是城西的青青客舍,最令人魂牵梦绕的要数十里长堤灞柳依依。然而,此时手拈青绿柳枝,我的意趣和思绪早已越过葱郁烟柳,穿越千年,自然沉浸于千年前那次难忘的折柳相别了。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天宝年间,诗仙李白沿着长堤久久徜徉,送友远去,耳际恍惚听闻好友的箫声,悲凉呜咽,顿足回首,垂泪挥别,自是依依不舍。仿佛秦娥从梦中惊醒时,抬首望见秦楼上悬挂着下弦月,都难免印染了灞陵桥上的凄怆离别。遥望乐游原上冷落凄凉的秋日佳节,萧瑟的咸阳古道音信断绝,西风无情地吹打着离人的泪痕,一缕如血的夕阳下,汉家高大的陵阙,显得愈发孤寂落寞。
灞桥相别灞水湄,夹水柳依依,文人墨客吟咏不绝。长腔,短阕,无不笼罩一层别愁离恨之色。我不免呆想,李白当年送别时,是否应该就在我脚下这片坚实的堤岸上,那也许是灞上早春的一个晴天丽日,或者阴雨绵绵的日子,李白身着一袭长衫布衣,头戴纶巾,有没有打一把油纸伞,或者摇一把羽扇,都不打紧,在我的想象中,他永远都是那副超尘脱俗、风流俊雅的诗仙气度。漫步灞桥烟柳堤岸,我分明望见大诗人久久凝视长安巍峨的城墙吟哦:“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一声喟叹回响千年。
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因为牵系着太多的哀伤惆怅,灞桥曾被人冠以情尽桥、断肠桥、销魂桥的别名。“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任他离恨一条条。”晚唐诗人雍陶一首脍炙人口的《折柳桥》,更是将灞桥折柳赠别的离愁别绪深情地凝于笔端。
暮去朝来颜色新,身姿曼妙灞桥柳。没有人知晓每一树飘逸的柳枝上,曾寄寓了古人多少离情别恨,更没有人记住这座灞桥上曾流连过多少贬官逐臣,他们失意的身影,憔悴的面庞,伤感的泪花,一如灞柳风雪,弥漫了历史的天空。唯有灞桥柳,年年岁岁绿依旧。从某种视角来看,灞桥横跨灞河千年,默默无言地见证了岁月更迭,人间离别,难道它不正是一座历史的丰碑吗?
奔流不息的灞河水,从秦岭南麓一路浩浩汤汤流至长安,灞河的水流不断,长长的灞桥连接两岸,春风习习,翠柳依依,点染了古都的风光千里。殊不知,灞桥并非一味承载折柳送别,儿女情长,它也有冷峻,甚至是铁血无情的一面,它布满沧桑的目光,多次见证了历史的鼓角铮鸣,刀光剑影。
这座桥,曾寄寓了一个个风流才子美好的希望,也在张扬着一代代帝王成就伟业的霸气。遥想当年,曾有“得灞桥者得天下”之说。秦穆公称霸西戎后,与晋国缔结秦晋之好。为了彰显秦国称霸四方的伟业,改滋水为“灞水”,并在“霸水”之上建造一座灞桥。春秋争霸之后,秦始皇气吞山河,挥剑六合,在灞桥畔赐酒大将军王翦。然而仅仅过去了十多年光阴,他的后裔子婴仓皇抱印于灞桥边向刘邦投降交权。而在这灞桥之上,还发生过一件在历史上具有深远影响的事件——鸿门宴。刘邦与项羽之间那场一触即发的战争,就是消弭于柳絮飘舞的灞桥边。战鼓未息,年轻的诗人李贺伫立在灞桥上,吟咏“灞水楼船渡,营门细柳开”。唐朝末年,叱咤风云的黄巢来了,方迫降唐将张直于灞桥畔,青史留名的黄巾起义最终摧毁了腐朽的李唐王朝。时光的滚滚车轮驶入1936年,黎明前一声枪响,“双十二”事变震惊世界,爱国将领张学良驱车到灞河桥头,挥泪劝阻激愤的游行学生……
刀光剑影,金戈铁马,黄尘古道、烽火边城……历史的烟云早已湮没了这一切。灞水桥边倚华表,晕染过历史的遗光流彩,这片明媚柳色,在春风中无声地摇曳,舒展青绿,仿佛那些远去的历史人物在青灯黄卷下,徐徐翻动着竹简史册……
灞桥十里长堤,植柳数万株。一年一度,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不知吸引了多少游客在此流连忘返,我想假若它只存活于文人单薄的诗集中,或仅仅是根植在折柳相送灞桥伤别的小儿女意识里,那么天若有情天亦老,灞柳历经漫漫三千年,恐怕也早已老迈枯朽了。为何枝上柳绵吹又少,年年青青柳色新呢?
我居长安二十余载,渐渐开悟。八水绕长安,此地最适宜柳树生长。这一方厚土具有接纳与涵容的品质,不自封,不排外,正如历经十三王朝却能包容大千万象的古都长安。相比置身苦寒之地的左公柳,灞桥柳有幸根植于八百里秦川肥沃甘美的厚土,适地而生,应时而长。当年左公种柳,是因为不堪面对戈壁滩满目苍凉之色。光绪元年,左宗棠被清政府任命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出兵西征,收复伊犁。这位可敬的封疆大吏将满腹的慨叹化为改变戈壁滩面貌的雄起——“自泾州以西至玉门,夹道种柳,连续数千里,绿如帷幄”。左公以树为碑,以柳为传,改变了春风不度玉门关的魔咒。左公柳,从此青史留名,造福后代。
行文至此,我不禁联想到另一位与柳树有关的历史名人,那就是与左宗棠具有同样文化精神意蕴的唐朝刺史——著名诗人柳宗元。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的坚定信念:水木清华,人文滋润,树人同树木,方可成大气。比左宗棠有幸的是,柳宗元面对的不是荒凉的戈壁,而是一条九曲回肠、水流碧澈的柳江,一个得天独厚的植树场所。在广西柳江堤岸上,依依垂柳被唤作柳州柳。时隔经年的这个春天,伫立灞柳桥畔,我的眼前恍然看到柳宗元带着三两仆从,在江边埋头插苗,培土,浇水,一行行摇曳的柳州柳寄寓了绿色的希望,也牵系着一代诗人高洁的人格。
与左公柳和柳州柳所不同的是,灞桥柳遇到的不仅仅是一位清官,一个文臣,而是广众的灞桥人。最能钟情笃爱这灞桥柳的,正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一代代普通的灞桥人。他们将自己对人对己宽容柔和的品性,连同骨子里固有的耿直韧性,一同植入灞桥柳。至此,灞桥柳便具有了既坚且韧、刚柔相济的品格,使得灞桥两岸十里长堤出现了“垂阴当覆地,耸干会参天”的无限胜景。灞桥柳,该当是灞桥人的生命树!一棵棵风雨千载的灞桥烟柳,自从根系扎入深广的民心之中,那柔媚的枝干,窈窕的细叶,愈发焕然勃发鲜活的生机,闪耀更为绮丽的色彩。
不独灞桥柳,民间对所有柳树同样寄寓了无限爱戴。正月的时候,人们喜欢将银柳雪柳插入花瓶,故正月就被美称为柳月。而一味中药竟然叫作西河柳,且不说那背后隐含的苦涩滋味,仅仅将这个名字含在嘴里,便有一种馥郁的芳香,渐渐晕染开来,宛如齐白石画中的柳枝,旖旎出一派曼妙风姿。我突发奇想,如果今生能做一棵灞桥柳,该多有福气!
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东风里,有灞桥烟柳,知我心。
夕阳西下,柳阴东移。恍惚间,那长袍纶巾的诗人,正在灞桥掉转马头,蹄声嗒嗒,渐行渐远,他们似乎故意走得那样慢,那样慢,然后,渐渐淡出了案几上正翻开的那本诗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