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江花,尤其是父母双双魂归长江后,我更爱江花。总是有事无事时,会不由自主地走到武昌江滩,坐在水边的鹅卵石上,发呆地望着江汉交汇的龙王庙处,江汉朝宗,“滚滚烟波归大海,滔滔雪浪浸芳洲”,一坐就是半天。那江水泛起的江花,寄托着我无限的思绪。
自鄂南大市小学读过毛主席“7·16”畅游长江的课文后,长江就流在我的心底,成为我心中的图腾,一个少年的诗和远方。但我其实最先是认识汉江的,虽然那时并不知道何为长江,何为汉江。记得是某一个春节从黄陂外婆家回蔡甸拜年,我紧拽着母亲的衣襟,在潮湿的沿河大道和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急匆匆地穿行。赶到永宁巷码头时,黑压压的归客和旅人排成一条长龙。背着沉重行李的母亲,在购票队伍中蠕动,我依然紧拽着母亲的衣襟。母亲买好票,我们从湿漉漉的跳板进入趸船,再登上泊在江中去蔡甸的小火轮。刚坐好,“突突”的马达声震耳欲聋,小火轮开动了,继而在江上犁出翻滚的道道浪来,像花一样盛开。我望着这宽阔的水面上往来穿梭的船只,兴奋地问母亲,妈,这是长江吗?母亲笑眯眯地对我说,不是,是汉江。呵,还不是长江。我若有所思,也有点失望和怅然。
后来,从蔡甸省亲归来,坐两节铰在一起的公汽,从汉口到武昌火车站赶回赵李桥的火车。过长江大桥时,母亲指着窗外的江水说,看,那就是长江。我听了,高兴地哈了一口气,吐向车上的玻璃窗,再用手拂拭,然后,脸几乎是贴着车窗,使劲地看大桥的栏杆外,仿佛要把母亲说的长江摄入眼底。哦,浩浩汤汤的长江,真的比汉江水面宽阔得多,水也发黄得多,茫茫九派,一江春水天际流。但那次因为隔得远,公汽又在疾驶,我看到了长江,只是看不见江花。
若干年后,离开了大市,我上班了。有次,从鄂南小城坐班车到武汉,为的是去汉口的黎黄陂路维修科里的一台佳能牌照相机。按到科长的指点,是在中华路码头坐轮渡过江的,那才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长江。那天,在轮渡码头买好票后,检票口,如鲫的过江客依次而入,有推着自行车的,有背着包的,有挑着担的,有空着手的,人们踏上倾斜的跳板,跳板便如波浪上下起伏,登上趸船,候船厅里挤满了人,彼此的呼吸都能听到。船终于来了。我看着船徐徐靠上趸船,水手便抛出缆绳把船固定在趸船上。然后先下后上,轮渡打开舱门的一瞬,候船厅的另一侧,隔着栅栏的出口处乘客如潮水涌了出来,刹那间,轮渡就清空了。我们的候船厅,门“咣当”一声,打开了,过江客亦如潮水涌上轮渡。船分两层,上下只有几排坐位,其他位置是供人站着的。别人抢座,我却爬上二层,去了甲板。一声汽笛,船离开了趸船,掉过头,劈波斩浪,向江北驶去。江风吹来,带着湿润的江水气息。船驶过的江面,江花翻滚,一群江鸥像逐花的蜜蜂,追着浪花,时而贴得紧紧地飞,仿佛像恋人相依;时而穿过浪花飞,仿佛如飞蛾,不是扑火,而是扑向水面;有时还蹿到甲板上,高蹈飞在我们的头顶,侧飞在我们的举手投足间;有时又飞向轮船的左舷,飞向右舷。那一身洁白的衣袂,多像懵懂而调皮的孩童,又像青春勃发的翩翩少年。极目楚天,江花无数。我心中有说不出的爱怜。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去上海培训,最便捷的方式是坐江轮。崇望哥帮我买好船票,送我到汉口江汉关附近的沿江大道23号码头。临近码头的街面,没有一天是干的,每天像泼了水似的,银光闪闪。入夜,街灯洒着昏黄色的光。我登上江申轮,开始了在长江上的航行。夜晚,听着江浪,仿佛小夜曲一样鸣唱;晨曦中,伫立船舷,看江花盛开,仿佛是漫长旅程给予我的回响。一个月后,在上海十六铺码头踏上归航时,溯江而上,看着热烈的江花,奔腾的江花,我便想念家乡的江花了。心中有一种归来的诗情喷出:“恍如隔了一个茫茫世纪后/终于,我又卧在你的桅杆下/听见了你夜莺般的歌吟/——哦,故乡/我是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你如期归来的秋天/我又看见了你山野缀满的玛瑙似的山楂/那串串火红是燃烧了一个夏季的思念/一个夏季焦心反转思侧的渴望/我又看见了熟悉的人影和亲切的微笑/那是梦中才有过的音容/我又听见了欢淌的溪水和村子里女人们温柔有时也粗野的嫉妒的话语/我又听见了禾场上吱吱哑哑滚动的轳辘和男子汉们扬起的秋收/我又听见母亲从地里回来煮好了晚餐后喷香的吆喝和父亲揣着故乡陈年的米酒哼着小调踩着石板路清脆的音乐/……哦,故乡/我又看见了你/又听见了你/那如此真切的一切。”翌年,我与小伙伴们从重庆朝天门顺江东下,穿三峡,过葛洲坝,江花伴我行。到宜昌,送金生、金花北上;到武汉,我和覃抒到港,在江汉关送小唐、小陆、晓青继续追逐江花东行;送小波、穗明、韵青、小惠弃舟坐火车南下。我把缱绻不舍的友情,写进了散文诗《告别的情绪》里,分别发表在《城市金融报》文学副刊和《长江日报》“江花”文学副刊上,这是我在省级报刊发表文学习作的滥觞。其后,总有些稚嫩的习作时不时在报刊上露面,尤其是近些年,城市金融报等报刊给我的鼓励更甚。由此,那些报刊的文学副刊和栏目成了我精神的依恋和仰望的高地。
而长江和江花在我心中发生嬗变,则是在父母相继离世后。父亲生前,和母亲谈到百年事,选择魂归长江。当时,我们子女亲属怎么也接受不了。但父亲说,他作为长江之子,没有比长江更好的归宿了。2019年5月,鲜花开遍鄂南时,父亲远行了。当捧着父亲伴着鲜花的骨灰撒向长江时,巨大的江花打湿了我的眼睛,泪如江花垂落;送走父亲四年后,沉疴在身,终于不治的母亲也选择了魂归长江。冬月的朔风里,江花涌起,呜嚎轰鸣,看着母亲与长江拥抱,与父亲相逢,那一刻,长江就是我的父母,父母也是我的长江了。
女儿说她在大洋彼岸梦着爷爷奶奶了,要我去看看他们。我又站在长江边,看江涛汹涌,江花烂漫,仿佛看到了父母的一颦一笑,不禁泪溅江花。我改了《春江花月夜》几个字,寄托情思:人生代代无穷已,江花年年望相似。不知江花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