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菜是春天的恩物。
惊蛰过后,一场风雨催生得万物葱茏,燕语遍地横生,藏在地头的荠菜、野菠菜和刺角芽,顶着晶莹露珠,纷纷崭露头角,拉开了丰腴的春之序幕。
荠菜之鲜
春天是尝鲜的季节。论数第一尝鲜之物,必是荠菜无疑。且滋味鲜美胜过园中菜蔬,有民谚云,“吃了荠菜,百蔬不鲜”。《诗经》曰,“谁谓荼苦,其甘如荠”。野菜是大自然的馈赠,它的美味曾在每个乡间长大的孩子的舌尖恣意荡溢。
荠菜,我故里叫荠荠菜,似乎唤一个人的乳名,乡土而不失亲昵。春风丽日,孩子挎上篮子、踩着松软的泥土挖野菜。在碧绿得耀人眼的野菜中,荠荠菜极好辨认,叶片翠绿细长,呈小锯齿状,有淡淡的清香。其枝头顶一朵洁白小花,花色清幽素雅,随风摇曳多姿,仿佛楚楚动人的女子在风中舞蹈。孩子们雀跃地在山坡、田野上撒欢,篮子里很快堆成一座绿油油的春山。
带着泥土气息的野菜,最能勾起游子的乡愁。汪曾祺和周作人住在遥远的北京,每逢春天里,念叨的却是江南“荠菜马兰头,姊妹嫁在后门头”。北方也有歌谣:“二月二龙抬头,挖了荠菜包饺子,一年都是好兆头。”辛弃疾笔下的荠菜花可与桃花相媲美:“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野荠花”。据《西湖游览志》记载:“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写尽了荠菜花的风雅。过去人们吃野菜度春荒,相传王宝钏寒窑苦守十八年,挖尽了附近的荠菜根。大学士苏东坡还为美食界贡献了一道美味——“东坡羹”,即将荠菜和米同煮稀粥,滋味鲜香。总之,不分地域,不论时代,荠菜的香气,氤氲着童谣的纯真,滋养过岁月深处的贫瘠光阴。
每次,当孩子乐冲冲挑回一筐野菜,母亲们都像烹制大餐一般认真。先把菜篮子提到井边,耐心择菜,反复淘洗,再投进开水锅里焯熟,加调料凉拌。如果再滴几滴小磨香油,一股无与伦比的鲜香味,就像蝴蝶骤然张开翅膀,荡溢在灶屋里。我尤喜吃荠菜饺子。将荠菜焯水切碎,和事先炒好的鸡蛋碎搅拌均匀,加入蚝油等佐料,色泽黄绿相间,香气扑鼻。只要看一眼那娇媚动人的素饺子馅,足以勾起蛰伏于肠胃里的无数条馋虫。热腾腾的荠菜饺子上桌后,佐以蘸汁,夹一个送进嘴里,其味鲜美,春天的芬芳于唇齿间蔓延开来。
除了凉拌清炒做馅料,有些地方还拿荠菜与鸡肉、鲜笋同烧。闲时乱翻书,在一本旧杂志中看到一道春季菜肴“荠菜炒鸡片”,将鸡胸肉切薄片,拌入盐少许,湿菱粉一汤匙,在多量油内爆至脱生,即捞起,锅内余油留三汤匙,投入冬笋片爆炒,再加入斩细荠菜略炒,加料酒,汁汤或水半杯,盐及糖适量,煮顷刻。把爆过之鸡片倾入炒和,以余下之一汤匙湿菱粉调入,炒透即成。菜谱为繁体字,写得繁复,未曾尝试,不知滋味如何。
野菠菜之野
荠菜之外,春日里还有野菠菜颇受人们喜爱。
此前,我不识此物。雨后散步时,公园草坪上一簇翠绿的叶子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走近蹲下身仔细观察,野菜碧绿喜人,叶片肥厚似菠菜,植株茂盛,生机盎然。我试图拔出一棵来,却只捋到一个叶片。宽大的叶子上布满细密纹路,恍若野菜的生命印记。我轻抚这片叶子,仿佛感受到植物生命的脉搏在跳动。它的根深深扎进土壤里,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打开手机识花君,赫然跳出“野菠菜”三字。这名字正如眼前的野菜,旁若无人地释放出一股野性之美。野菠菜别名酸模、牛舌菜、土大黄、野当归等。令人惊喜的是这貌不惊人的野菜,很早就在《诗经·魏风·汾沮洳》中占了一席之地,“彼汾沮洳,言其采莫”。莫即酸模。透过诗行,恍然望见芳草萋萋的场景。那两三千年前生长的野菠菜,缠缠绕绕地长进心里。
当我提了野菠菜走进小区时,有认识野菠菜的说,农村老家的牛都不吃,你怎挑回来了?此人不懂野菠菜味酸苦性寒,有凉血解毒、消热利尿之功效,民间用于治肺结核咯血、痔疮出血等病症,被称为“救命王”。它最大的价值在于粗大的根部,古人叫“金不换”。茎叶鲜嫩时煮后可食。
野菠菜的食用方法多样,凉拌清炒,做汤。我首先尝试做了凉拌野菠菜,将野菠菜焯水,去酸涩味,加入盐、生抽、香油、辣油调味,口感酸滑脆爽。过年时油腻荤腥吃得人发腻,佐以一盘凉拌野菠菜,正好开胃下饭。也可包饺子,味道要清鲜一些。喜欢吃肉的,可将野菠菜切碎与肉丁同炒,炒时加小米辣,掺一点猪油,也很惹味。近年有餐馆以野菠菜烫火锅吃,清爽适口,别具风味。
和别的野菜相比,野菠菜还具有观赏价值。有人喜欢挖来野菠菜做盆景,城市绿化带上多有栽植。野菠菜比较好成活,有顽强的繁殖能力,生长在大自然中,风吹雨打,自由自在。我以为野菠菜身上这种向光而生、追求自由的品质,正是时人所欠缺的。
刺角芽之芽
绿化带上时不时可见一种刺角芽,学名小蓟,又名刺蓟、枪刀菜,我们通常叫刺儿菜,菊科蓟属植物,也是一种优质野菜。叶片碧绿厚实,周边有疏锯齿,叶缘有细密的小刺,白根韧长,扎得很深。俯身细嗅,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采嫩苗食用,味颇鲜美。我每年春天都采来蒸麦饭吃,拌面粉时加入适量咸盐,可增加底味,蒸七八分钟即可出锅,浇上用西红柿、青椒、洋葱、小米辣炒好的蘸料,爽口至极。用刺角芽煮粥也是一道美味。将刺角芽焯水,过凉,切细末。取砂锅加水、大米,大火煮沸,改用文火煮熟,加入刺角芽末,再煮沸,用盐调味,撒上葱花,淋入香油,香气逼人。
关中一带还有人用刺角芽做油泼面,类似菠菜面的做法,将刺角芽清洗、切碎,加进面粉和成面团,再将面团搓成柱状,切成硬币厚度、柳叶状的小面块。待水烧开,将小面块全部下锅,滴两次冷水,煮熟捞至大碗里,顶端撒上蒜粒、辣椒面、花椒粒和适量盐,用滚油“滋啦”一泼,再加点香醋,由蒜香、辣椒香、花椒香和醋香混合的香气,便弥漫在空气中,一股子春天的气息,挑动着味蕾。我有幸在朋友家吃过一餐,那淡淡的青草面香,入口难忘。
刺角芽要趁初春季节鲜嫩时采食,待过几日它的刺渐渐变硬,鲜美口感不复。花儿一开就老了。到春末夏初,刺角芽开姹紫小花,状若羽毛,又像漂亮的鸡冠子。春天的绿毯上,偶尔点缀以刺角芽紫粉色的花儿,煞是好看。成熟时结出像蒲公英一样的种子,随风散播。
相传刺角芽有止血、散瘀消痈、解毒降火之功效。我儿时在乡间拔猪草,不小心划破指头,血流如注,吓得哇哇大哭。附近劳作的大娘闻声赶过来,顺手在地畔扯几片刺角芽叶子,放在粗糙的掌心里搓揉一番,迅速将糊状物敷到伤口上,不一会儿血止住了,伤口也不感觉痛。早年间有人患了吐血、衄血症,只取鲜刺角芽叶捣烂,开水冲服,据说效果很明显。母亲常说,野菜是宝,荒年是“救命粮”,贫病是“小大夫”,民间的生存智慧,是一种深入生活的智慧。
春日挑野菜,是人类有意识地寻觅与大自然亲近的机会,野菜滋养的乡土气息,连同齿颊存留的芬芳,永远是现代人所追寻的诗和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