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人不知蜀季花的价值和所蕴含的情感,任其自生自灭。尽管无人喝彩,蜀季花依然安守孤寂,尽情释放着自然清新美丽。
转眼,整个笔架山成了蜀季花的天下。
蜀季花,是一种常见的花,又名蜀葵花、一丈红。怎能叫一丈红呢?或许是来自古诗“穿得红裳长一丈,只妨飘举入云中”。想象那种热闹的红,大有托举入云的架势,心里便感到异常温暖而幸福。
春天里,农人随手撒一把花籽,或田间地头,或沟坡崖畔,或公路两边,就有蜀季花葳蕤地生长起来,高高的枝头,肥厚的叶片,挂着一串串绿色的花骨朵,涨满了希望的梦。一般初春时节就开花了,在盛夏,蜀季花更是开得分外灿然。蜀季花没有栀子花浓郁的香味,也没有牡丹花的雍容富贵,如果只有一两棵,在百花丛中,决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它以多制胜,每到春天,和风一吹,便绽开了大团的花朵。最初只有一朵、两朵,但是一转眼,在一夜之间,就能变成千朵、万朵,大有凌驾于百花之上的势头了。那玫瑰红、浅粉、玉白、鹅黄、胭脂红、朱红、粉红、紫红渲染的花瓣,在山野路边旁若无人地绽出美丽奔放的热情,蓬勃着旺盛的生命力。使得故乡本来显得山寒水瘦的冷寂景象,瞬间热闹起来,色彩缤纷,蜂飞蝶舞,一派生机勃勃。
作家叶倾城在《栀子花开六瓣头》中有一段白描:“栀子花,不消叫卖而香扑十里。自有女子蹲下身去,挑一两朵,任是身穿宝姿、手提笔记本,此刻拈花插发的手势也袅袅婷婷,入得画。韩愈诗里芭蕉叶大栀子肥,栀子花也真是腴白,花形大,花瓣肥厚,是肉嘟嘟的杨贵妃,出浴后扑了太多粉和花露水,扑鼻香。”读到此处,我便停住了,心头生出万般遗憾,我故乡的蜀季花,既无栀子花香飘十里的香味,也无栀子花贵妃般的雍容富贵。从来没有女子喜欢摘了蜀季花戴在发间,倒是乡间偶有顽童会顺手摘下一朵两朵玩耍,轻轻撕开一片片厚厚的花瓣尾部,贴在额上,或者两颊,鲜红的花瓣,像鸡冠子,调皮的儿童学着老公鸡打鸣,可爱极了。
我在故乡生活了二十多年,因为熟视无睹,并没有过多注意那热闹得近乎俗气的花朵。直到前几年回去,才蓦地发现,进入榆林地界以后,公路两畔时不时会掠过一株两株蜀季花。透过车窗,目光所至,宅旁、篱下、林中、土坡,到处也都有蜀季花的身影,蜀季花吐红露粉,恣意怒放,像一团红雾,所绽放的活泼气息,特别感染人。难怪古人不吝为她吟诗作赋。唐代诗人陈标吟唱《蜀葵》:“眼前无奈蜀葵何,浅紫深红数百窠,能共牡丹争几许,得人嫌处只缘多。”而诗人岑参则有更多感怀:昨日一花开,今日一花开。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始知人老不如花……他的慨叹声,似穿越千年岁月,直击耳膜。
人生无常,还不及一朵花的生命,听了让人不免惆怅。泪眼问花花不语,人自多情,难免寄情花草了。相传古时有位书生,性喜与花草为伍,百花中又独钟蜀葵。有一天他在花园中睡着了,睡梦中有一青衣人领他去看仙子的歌舞表演,但见众仙笙歌悦耳、轻舞曼妙,正值陶醉之际,却从梦中醒来,眼前只有那阵阵凉风吹拂得轻轻摇摆的蜀葵,似乎在对他点头致意。心中惆怅之余,便给自己取名“蜀客”,以纪念这段奇异的梦境。像这般痴人,世上不独有他,我也曾将自己的悲欢系在蜀季花上。
故乡的城西有一小小的森林公园,名唤笔架山生态公园。回乡的日子,我偶尔会晨起爬山。顺着环山公路走上去,每每被公路两旁怒放的蜀季花吸引,顺手摘下一朵,放在鼻下轻嗅,没有扑鼻花香,倒有一股淡淡的药香直冲肺腑,久违的一种味道突然就漫上心头,有泪不自禁地濡湿了眼眶。上学时最爱登笔架山,约了好友,谈天论地,畅想未来,话题中涉及最多的就是心中的他。在少女的理想中,未来的白马王子最是飘逸洒脱,灵秀聪慧。和东子相恋后,常常会牵手登上笔架山,说说悄悄话,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俯瞰着山下县城的全貌,静静谛听彼此急促的呼吸声。每到蜀季花粲然绽放之时,我们便会相约去笔架山的草丛里挖野菜。甜苣、苦菜,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的野菜,旁若无人地漫山生长。抬头看他的身影在花丛中晃动,我便期待下午开饭的时候,饭桌上弥漫着野菜特有的清芬。东子为逗我开心,便学了那顽童,摘下一朵蜀季花,轻轻撕开一片厚厚的花瓣,贴在额上,摇着头,仿佛炫耀鲜红的鸡冠子,“咕咕鸣……”我俩学着公鸡打鸣的声音,仿佛霎时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真时代。他顺手摘下一朵,别在我的发间,笑着吟了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笑吟吟地望着我的目光一如初恋时。我们绕过蜀季花的红雾,提着篮子徜徉在笔架山头,仿佛神仙眷侣。
我羞涩地摘下花,却没舍得扔掉,一直拿回家,放在窗台上的花瓶里风干了。母亲笑着说,蜀季花又不是什么名贵花,还值得插在这么好的花瓶里。故乡人不知蜀季花的价值和所蕴含的情感,任其自生自灭。尽管无人喝彩,蜀季花依然安守孤寂,尽情释放着自然清新美丽。后来无意中看到一本有关花卉药用价值的小册子,才知蜀季花又名步步登高、节节高等,因初春萌发后就开花,下边的花凋谢了,在向上生长的过程中,又不断开出新花而得名。根蒸煮烘晒后就是一味中药地黄,具有清热、解毒等作用。
十年后,东子绝尘离去,我感到无边的凄凉和寂寞,默立笔架山头,心底涌上来纳兰的词:“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母亲家陆续搬过两次家,想必插在花瓶里那枝干枯的蜀季花早已不知去向。而此刻他又身在何方?一缕惆怅悠悠飘来,白云一样缠裹在山顶,像是有一场雨,将人的心绪淋湿。我清醒地知道,这个世界上不会再会有人为我的发际别上一朵鲜艳的蜀季花。对于我的心情,蜀季花似乎无动于衷,照样兀自万朵怒放,笑对春风,托举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