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一棵杜梨树

2024-12-16 10:20:37 作者:任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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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秋风至,家乡山坡上的杜梨该成熟了。其实我许久没有采摘杜梨了,我甚至都想不起来杜梨的滋味,却被同学发来的一张图片瞬间唤醒了记忆,图片中同学正在采摘杜梨,身旁的小篮已经装满了,那小小的黄褐色果子,诱人食欲。

还记得我最近一次见到杜梨树是在丙申年阳春三月,那次去御泉采风,在小径旁邂逅了一棵开满繁花的树,洁白的碎花儿,顶着浅黄的花蕊,像梨花,却比梨花的花瓣略为单薄娇小,开得格外羞涩矜持。年轻的作家诗人们纷纷猜测这是一棵什么树,有人甚至将它误认成一棵杏树。我本能地走近仔细观察,一股清淡的馨香,遥远且熟悉,瞬间攫住了记忆的味蕾,这株等候在御泉的杜梨树恍若故人,与我撞了个满怀。

故园的山坡上,也有这样一棵杜梨树。那棵枝繁叶茂的杜梨树一直矗立在土崖畔上,结满了我的童趣回忆,青涩的欢欣中,总有无限甜蜜的期待。而那甜蜜的期待,无非是对一些美味吃食的向往。

幼时,母亲在我眼里无疑是智慧而强大的。她给予我呵护和无私的爱,无论多困难,她总有办法从广袤无垠的大自然中,为她的孩子寻觅到可口的美味。阴历三四月,正是高原青黄不接时,家里的存粮所剩无几,二月二专门为孩子做的小零嘴——诸如糕泡泡、马蹄酥、炒豆子也全都吃光了。母亲便将我带到田野上,教我辨认苦菜、蒲公英、荠菜、苜蓿和野小蒜。当天,我的筐子里装满了各种碧绿的野菜,中午饭就着一两盘凉拌野菜,香甜地喝稀粥。空气里流动着阳光芬芳的气息,生活在我眼里是那般甜蜜美好。清香的野菜味弥漫在窑洞里,仿佛热情的大自然伸着长长的触须,将春天引领到了我家的饭桌上。

其实,漫山遍野拔野菜是特别累人的,尤其是不慎就会给衣服上染上难以清洗掉的野菜汁。生性乐观的母亲从不计较这些,她边拔野菜,边教我唱民歌。母亲甜美圆润的歌声在山间悠悠回荡,恍如山泉水潺潺流过。我唱“万丈高楼平地起……”,柠条筐里的野菜,果真就像高楼一样冒尖了。我和母亲坐在一棵杜梨树下小憩,满树的花朵为我们撑了一把巨伞。杜梨花像腊月里的雪花一样晶莹洁白,清淡的花香,随风飘逸,沁人心脾。母亲随手折一枝垂下来的花枝,折掉枝条上的尖刺,给我编了一个花冠戴在头上。母亲说我是花仙子。也就是那一刻,母亲在我幼小的心田里种下了对诗意美好的向往。

再见到这棵杜梨树,是在夏日收割麦子时。父亲专程从城里回来收夏。父母戴着草帽埋头挥镰收割麦子,我穿着粉红衫子,戴了一顶大人的草帽,跟在父母身后拾麦穗,快乐得像朵蝴蝶兰在地里翻飞。风毫无预兆地刮来,将我的草帽吹跑了,我在后面徒劳地追赶,草帽终于被那棵杜梨树挡住了去路。当我赶过去抓起失而复得的草帽时,一阵意外的惊喜使我激动得满脸通红。只见树下落了几棵绵软的杜梨子,那是杜梨树的果实,像樱桃般大小,黄褐色的表皮,翘着长长的细柄,仿佛一直在树下等我。我满心欢喜地弯腰将它们捡起来,甚至没有顾得擦一擦上面的灰尘,便放进了嘴里。在那个收割麦子的夏日,杜梨还没有成熟,酸涩中略透着一丝清甜的味道,但在胃肠饥饿时却是人间至味。它仿佛棉花糖在我的舌尖上迅速溶化、蔓延,沿着食道落进了饥饿的胃里,搅得我更加饥饿难耐。

歇晌时,父亲枕着自己的布鞋睡在杜梨树下。母亲脱掉鞋子,搂着一搂粗的树干,“蹭蹭蹭”几下爬到了树上。我抬头羡慕地仰望着母亲,她矮小的身影在树上显得无比高大。我盼望自己也能像母亲一样身手敏捷地爬到树上去。可是我好笨哟,手臂都蹭破了,却怎么也学不会爬树。母亲从树上滑下来,口袋里装满了令人垂涎欲滴的杜梨。母亲安慰我,不会爬树不要紧,长大后你会长得像杜梨树一样高大。母亲的话,令我低落的情绪高涨起来,我幻想长大后,自己就能变成那棵高大的杜梨树,像母亲照顾我那样回报母亲,给母亲以荫蔽和甜蜜的果实。

母亲的智慧大多数时候都体现在她对食材的利用和制作上。她将酸涩的杜梨蒸熟制成杜梨饼,咬一口,舌底生津。那种略带生涩的清甜味道,久久流连在舌尖,经年不散。我敢说现在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各种零食,没有一种可以超越当年杜梨饼对我和小伙伴们的诱惑。

“有木名杜梨,荫森覆丘壑。”白居易的《有木》讲的正是杜梨,原来土生土长的杜梨树也能登得大雅之堂,我顿时惊喜不已。因杜梨枝多生小刺,故乡的农人常常喜欢砍了杜梨枝扎篱笆,防止牲畜窜入侵害。他们并不知道这不起眼的植物与自己的无意而为,竟然成为文化被载入史册,“杜门谢客”、“杜口吞声”等词语,正是受到农人生活场景的启发。母亲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说辞,她只晓得每一种生长在山野间的植物,自有它的用途,正如每个人的降临是上天注定。母亲和许多村民一样,他们没有多少文化,却有着极高的天分和悟性,他们在与大自然的不断抗争中,轻易地参透了生存的真谛与禅意。

母亲再来城里时,我告诉她家乡的杜梨树还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叫海棠梨。母亲淡淡地说,太洋气了,还是叫杜梨好听。我理解母亲对杜梨的淳朴感情。海棠梨对于母亲,大概正如我听到城市人给农民贴上外来务工人员的标签时一样,如芒刺在背。

时光总是在不经意间溜走了。时隔三十年后,我徘徊在远离故乡的古都开始想念故园那棵杜梨树时,魂牵梦萦的杜梨饼的味道,便会随风而来。那棵高大婆娑的杜梨树,枝头结满了令人欣喜的黄褐色果实,而那一颗颗果实凝结着我童年时最无忧的时光,在记忆深处轻轻摇曳,一不小心便会濡湿我的眼眶。

杜梨树下,头上戴着美丽花冠的小女孩和一个勤劳母亲的形象渐渐鲜活起来,美丽的母亲笑容可掬,脸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儿——这一切影像全部刻在我心底,恍若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儿。

责任编辑:陈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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