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峰坝的冬日絮语

2025-12-26 10:19:05 作者:高鹏

这里是安康市镇坪县曙坪镇阳安村二组,我们世世代代唤它“小峰坝”。顾名思义,这就是四面群山环抱中的一块平地,像一个巨大的摇篮,守护着我们这些山里娃的童年。村里有百十户人家,沿着阳安河两岸散落着。立冬过后,村庄就安静了下来,每天只剩下石板房上袅袅升起的炊烟,还显示着村庄的生机。屋后的山岭褪尽绿意,裸露出铁青色的脊梁。风从红岩洞口扑下来,带着尖锐的啸音,刮得人脸颊生疼。地里的玉米秆早已收尽,只有萝卜齐刷刷地矗立着,用顽强的身躯抵抗呼啸的北风,为灰白的大地保留最后一点翠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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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头有两棵相依相偎的夫妻树,是三百多年的旱杨柳,叶子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紧紧交织,像一对牵手走过半生的老人,守着阳安村的日出日落。老人们说,这两棵树是村里的守护神。从前,有一对年轻夫妻为了守护村子的平安,冻死在山垭口,后来就长成了这两棵树。不管冬天多冷,只要它们还在,家园就永远安稳。

小峰坝的冬意,总是最先唤醒双脚。清晨推开门,冰冷的泥地冻得硬邦邦,一脚踩上去,脚底瞬间传来“油光凌”的坚硬和“咔嚓”作响的清脆。沿着机耕道去上学,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但这挡不住我们的乐趣——破木板、长板凳,甚至脸盆,都是我们的滑雪工具。要是赶上化雪的日子,那条唯一的机耕道就成了泥塘,每走一步都会陷进去,拔脚时带起的泥浆溅到裤腿上,冻得人直打哆嗦。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寻找乐趣。三九天的阳安河冻得结结实实,冰面厚得能撑住一头老牛。我们几个半大孩子,推着自制的木头车,扛起八磅锤,吆喝着冲向河面。老表力气最大,抡圆了胳膊,几锤下去就在冰上凿开一个窟窿。河水幽幽地泛着寒气,偶尔有小鱼在窟窿边游动,引得我们一阵惊喜。大家各显神通,有的用石头砸,有的用簸箕捞,玩得不亦乐乎。

直到日头偏西,棉鞋早就湿透,脚趾冻得麻木,但怀里揣着偶尔砸到的几条小鱼,心里却像揣着一团火——想着母亲晚上能用它熬一锅鲜美的鱼汤。路过奶奶家时,我们总会拐进去待上一会儿。奶奶家的火塘比我家的旺,炭火下永远埋着烤得滋滋冒油的土豆和红薯,香气从火堆里钻出来,勾得我们肚子咕咕叫。奶奶坐在火塘边纳鞋底,见我们来,就放下针线,用火钳扒开炭火,把烤得焦黑的土豆和红薯夹出来。我们蹲在地上,顾不上烫,双手来回倒着,轻轻一捏,焦黑的外皮就裂开了,金黄的瓤子冒着热气,甜香里带着炭火的焦香。咬一口,烫得嘴巴直哈气,却舍不得吐出来。手上沾了黑灰,成了“小花猫”,互相指着对方的脸笑作一团。奶奶坐在一旁,笑着骂我们“小馋猫”。

小峰坝的冬天,温暖既来自火塘,也来自爷爷的故事。我家的火塘在堂屋旁的耳房,是用红砖砌成的地炉子,烧的是山里自己采的石煤,四周摆着几条长凳。父亲是人民教师,母亲是地道的农民,虽然身份不同,但他们骨子里都有着山里人特有的厚道与坚韧。父亲白天在学校教书,晚上还要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批改作业。他总说:“山里的娃,只有读书才有出路。”母亲则是家里的一把好手,里里外外操持得井井有条。那时候物资匮乏,但父母从未让我们在吃穿上受过委屈。他们待人厚道,谁家有个难处,总是能帮就帮。

最难忘的是冬夜,我们兄弟姊妹围坐在火塘边,缠着爷爷讲故事。爷爷爱喝酒,手边放着一个白瓷碗,碗里盛着自家酿的包谷酒。讲到兴头上,总要抿上一口,酒液顺着喉咙下肚,脸上泛起红晕。碗里的酒喝完,他不愿讲了,我们便使出“绝招”——偷偷溜到父亲的酒缸旁,用小碗舀上一点酒。看着量不够,便悄悄兑上点水,毕恭毕敬地端给爷爷。爷爷接过碗,眯着眼喝下一口,脸上便浮现出笑意,说道:“这个酒‘过河’了(意思是掺假了)。”酒罢,他又继续讲那些古老的传说,偶尔也会提起村头的夫妻树,说它们如何守护村庄的平安,叮嘱我们这一代人也要好好守护那对老树。那时的我们,在酒香与火光中,听着那些故事,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

水,是挑回来的。每天清晨,父亲的第一件事就是担着水桶去水井。那口古老的井养育着周边十来户人家。数九寒天,从地下涌出的泉眼还冒着丝丝热气,不会结冰,比河里的水温和些,冬天在井边洗菜就没那么冻手。水挑回家,母亲会把水倒进灶房的大水缸。缸壁内总结着一层薄冰,用水瓢敲击时发出清脆的声响。洗菜、做饭、喂猪,都指着这一缸水。母亲的手在冬天总会裂开一道道血口子,那是常年用冷水操劳留下的印记。她却从不抱怨,只是在晚上,坐在火塘边,用猪油抹抹手,然后继续纳她的鞋底。父亲握着钢笔批改作业,手背也总是皴裂红肿。可他们从不言苦,就像那沉默的大山,默默承受着一切,只为供我们读书,走出山去。

每当我们放了寒假时,白天也不闲着。跟着爷爷和村里的大人们上山砍柴,扛着小斧头,背着竹背篓,踩着厚厚的落叶往山里走。山上的栎树枝干粗壮,松针铺了一地,踩上去软绵绵的。寒风穿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我们却一点也不觉得冷,一路追着打闹,捡些干树枝往背篓里塞。砍够了柴,爷爷会带我们去冬耕的地里。他在前面赶牛耕地,我们跟在后面,总能拾到不少遗留的土豆,晚上就能在火塘里烤了吃。那时候的我们,不懂长辈的辛苦,只知道冬天的火塘很暖,烤红薯和烤土豆很甜。

我离开阳安村已经十多年了。父母相继离世,我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们走得太早,还没来得及好好享享清福。每当想起他们,我的心就像被阳安河的冰水浸过一般,痛得无法呼吸。每年腊月三十,我和姐姐带着家人必定要回一趟老家,先在哥哥家吃顿团年饭,然后去祭拜父母、爷爷奶奶和其他长辈。

现在,村里的土坯房大多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整齐的两层小楼。水泥路和自来水通到了每家每户,再也看不到屋檐下长长的冰溜子,再也听不到火塘里柴火的噼啪声,再也看不见小孩扛着板凳滑雪的情景。大哥和嫂子已是白发苍苍,当年那个跟在我们身后流着鼻涕的杨三,他的孩子都已经外出打工了。

我曾试着寻找当年挑水的那条小路,却发现早已无迹可循。那口老井也被荒草淹没,失去了往日滋养一方的功能。站在阔别多年的老屋前,我仿佛又看见了父亲挑水回来的身影,听见了母亲在火塘边唤我的声音,还有爷爷喝酒后那爽朗的笑声。我想起火塘边烤土豆、烤红薯的香甜,想起跟着爷爷上山砍柴、拾土豆的快乐,想起父母的谆谆教诲,想起和小伙伴们下河抓鱼的痛快,想起冬夜里夫妻树的故事静静回荡。

女儿拉着我的手,指着那两棵夫妻树问:“爸爸,那两棵树为什么长得那么近?”我蹲下来,给她讲爷爷曾经讲过的故事,讲那对为了守护村庄不惜化作树木的夫妻,讲我小时候在这里的点点滴滴。

风吹过夫妻树的枝桠,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是父母在耳边低语,又仿佛是爷爷的故事在轻轻回荡。我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女儿问我:“爸爸,你为什么哭了?”

我说:“因为这里的冬天,曾经有过那么多的温暖。”

(文/高鹏 编辑/陈国伟)

责任编辑:安康融媒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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